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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怀瓘 书断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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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书断下

  △能品
 
  汉张敞,字子高,河东平阳人,官至京兆尹。善古文,传之子吉,吉传之杜邺,杜邺传其子林。吉子靖,字伯松,博学文雅,过于子高。三王以来,古文之学盖绝,子高精勤而习之。其后杜林、卫宏为之嗣。子高好古博雅,有缉熙之美焉。
 
  严延年,字次卿,东海人,河南太守。雅工史书,规模赵高,时称其妙。后以罪弃市。
 
  后汉班固,字孟坚,扶风安陵人,官至中郎将。工篆,李斯、曹喜之法,悉能究之。昔李斯作《苍颉篇》,赵高作《爰历篇》,胡毋敬作《博学篇》,汉兴,闾里书私合之,想谓《苍颉篇》,断六十字为一章,凡五十五章。至平帝元始中,征天下通小学者以百数,各令记字于未央庭中。扬雄取其有用者作《训纂篇》二十四章,以纂续《苍颉》也。孟坚乃复续十三章。和帝永初中,贾鲂又撰《异字》,取固所续章而广之为三十四章,用《训纂》之末字以为篇目,故曰《滂熹篇》,言滂沱大盛。凡百二十三章,文字备矣。明帝使孟坚成父彪所述《汉书》。永平初受诏,至章帝建初二十五年而成,以窦宪宾客,系于洛阳狱,卒。年六十三。大小篆入能。
 
  徐幹,字伯张,扶风平陵人,官至班超军司马。善章草书,班固与超书称之曰:“得伯张书,稿势殊工,知识读之,莫不叹息。实亦艺由已立,名自人成。”后有苏班,亦平陵人也。五岁能书,甚为张伯英所称叹。
 
  许慎,字叔重,汝南召陵人,官至太尉、南阁祭酒。少好古学,喜正文字,尤善小篆,师模李斯,甚得其妙。作《说文解字》十四篇,万五百余字。疾笃,令子冲诣阙上之。安帝末年卒。
 
  晋吕忱,字伯雍,博识文字,撰《字林》五篇,万二千八百余字。《字林》则《说文》之流。小篆之工,亦叔重之亚也。
 
  张超,字子并,河间郑人,官至别部司马。工章草,擅名一时。字势甚峻,亦犹楚共王用刑失节,不合其宜。吴人以皇象方之,五原范晔云:“超草书妙绝。”
 
  崔寔,字子真,瑗之子也。博学有俊才,为五原太守。章草雅有父风,良冶良弓,斯焉不坠。张茂先甚称之。
 
  罗晖,字叔景,京兆杜陵人,官至羽林监。桓帝永寿年卒。善草,著闻三辅。张伯英自谓方之有余,与太仆朱赐书云:“上比崔、杜不足,下方罗、赵有余。”朱赐,亦杜陵人,时称工书也。
 
  赵袭,字元嗣,京兆长安人,为敦煌太守。与罗晖并以能草见重关西,而矜巧自与,众颇惑之。与张芝素相亲善。灵帝时卒。敦煌有张越,仕至梁州刺史,亦善草书。
 
  左伯,字子邑,东莱人。特工八分,名与毛弘等列,小异于邯郸淳。亦擅名汉末,尤甚能作纸。汉兴,用纸代简,至和帝时,蔡伦工为之,而子邑尤得其妙。故萧子良答王僧虔书云:“左伯之纸,妍妙辉光;仲将之墨,一点如漆;伯英之笔,穷神尽思。妙物远矣,邈不可追。”然子邑之八分,亦犹斥山之文皮,即东北之美者也。
 
  张纮,字子纲,广陵人。善小篆,官至侍御史。年六十一卒。孔融与子纲书曰:“前劳笔迹,乃多为篆。举篇见字,欣然独笑,如复观其人。”融之此言,不易而得。纮之小篆,时颇有声。
 
  毛弘,字大雅,河南武阳人。服膺梁鹄,研精八分,亦成一家法。献帝时为郎中,教于秘书,建安末卒。
 
  魏卫觊,字伯儒,河南安邑人,官至侍中。尤工古文、篆、隶,草体伤瘦,笔迹精绝。魏初传曰,古文者篆,出于邯郸淳,伯儒尝写淳《古文尚书》,还以示淳,淳不能别。年六十二卒。伯儒古文、小篆、隶书、章草并入能。子孙皆妙于书。
 
  晋何曾字颖考,陈郡阳夏人。官至太保,咸宁四年卒,年八十余。工于稿草,时人珍之也。一云,颖考善草书,甚有古质,少于风味。孔子曰:“质胜文则野。”是之谓乎?
 
  傅玄,字休奕,北地范阳人。祖燮,汉汉阳太守。父干,魏扶风太守。休奕少孤贫,博学善属文,解钟律,性刚直,不容人之短。举秀才,为御史中丞、司隶校尉。善于篆、隶,见重时人,云得钟、胡之法。休奕小篆、隶书入能。时王允之善草、隶,官至卫将军。又张嘉善隶书,羊欣云:“嘉师于钟氏,胜王羲之在临川也。”嘉字子胜,官至光禄大夫。时又有皇甫定,年七岁,善史书,从兄谧深奇之。
 
  刘绍,字彦祖,彭城人,官至御史中丞、迁侍中。善小篆,工飞白,虽不及张、毛,亦一时之秀。作《飞白势》。永和八年卒。小篆、飞白入能。柳详亦善飞白,彦祖之亚也。
 
  杨肇,字季初,荥阳宛陵人,官至折冲将军、荆州刺史。工于草、隶,咸宁元年卒。潘岳诔云:“草隶兼善,尺牍必珍。翰动若飞,纸落如云。”亦犹甘茂不能自通,借余光于苏代。安仁之诔,抑其然乎?季初隶、草入能。
 
  杜预,字元凯,京兆杜陵人。度即六世祖。祖畿,魏仆射。父恕,幽州刺史。并善行、草。预博学,官至镇南将军、当阳侯。父祖三世善草书,时人以卫瓘方之,称杜预三世焉。
 
  齐献王攸,字大猷,河内人,武帝母弟。善尺牍,尤能行、草书。兰芳玉洁,奇而且古。才望出武帝之右。帝用荀勖言,出都督青州。上道,愤怒呕血。咸宁四年卒,年三十六。行、草入能。
 
  李式,字景则,江夏钟武人,官至侍中。卫夫人之犹子也。甚推其叔母善书。右军云:“李式,平南之流,亦可比庾翼。”咸熙三年卒,年五十四。隶、草入能。许静民善题宫观额,将方直之体,其草稍乏筋骨,亦景则之亚也。
 
  王导,字茂弘,琅琊临沂人。祖览,父载。导行草兼妙,然疏柯迥擢,寡叶危阴,虽贤有余,而才不足。元、明二帝并工书,皆推难于茂弘。王愔云:“王导行、草见贵当世。”咸宁五年卒,年六十四。行、草入能。有六子,恬、洽书皆知名矣。
 
  张彭祖,吴郡人,官至龙骧将军。善隶书,右军每见其缄牍,辄存而玩之。夷、齐虽贤,若仲尼不言,未能高举。亦犹彭祖附青云之士,不泯于兹。
 
  韦弘,字叔思,位至原州刺史。弟季,字成为,平西将军,善隶书。
 
  王濛,字仲祖,太原晋阳人,官至长山令。女为皇后。赠光禄大夫、晋阳侯。善隶书,法于钟氏,状貌似而筋骨不备。永和三年卒,年三十九。隶、章草入能,卫臻、陶侃亚也。
 
  王恬,字敬预,导之子,官至后将军、会稽内史。工于草、隶,当世难与为比。永和五年卒,年三十六。张翼善隶书,尤长于临仿。率性而运,复非工,劣于敬预也。(时戴安道隐居不仕,总角时以鸡子汁投白瓦屑作《郑玄碑》文,自书刻之。文既奇,隶书亦妙绝。又有康昕,亦善隶书,王子敬常题方山庭殿数行,昕密改之,子敬后过不疑。又为谢居士题画,以示子敬。子敬叹能,以为西河绝矣。昕字君明,外国人,官至临沂令。)
 
  庾翼,字稚恭,颍川鄢陵人,明穆皇后弟,安西将军、荆州刺史。善草、隶书,名亚右军。兄亮,字元规,亦有书名。尝就右军求书,逸少答云:“稚恭在彼,岂复假此。”尝复以章草答亮,示翼,乃大服。因与王书云:“吾昔有伯英章草十纸,因丧乱遗失,尝谓人曰妙迹永绝。今见足下答家兄书,焕若神明,顿还旧观。”永和九年卒,年四十一。
 
  王修,字敬仁,濛之子也,著作郎。善隶,求右军书,乃写《东方朔画赞》与之。升平元年卒,年二十四。始王导爱好钟氏书,丧乱狼狈,犹衣带中盛《尚书宣示帖》。过江后与右军,乞敬仁,敬仁亡,其母见此书平生所好,遂以入棺。殷仲堪亦敬仁之亚也。
 
  韦昶,字文休,诞兄凉州刺史康之玄孙,官至颍州刺史、散骑常侍。善古文、大篆,见王右军父子书,云:“二王未足知书也。”又妙作笔,子敬得其笔,称为绝世。
 
  宋萧思话,兰陵人,父源。思话官至征西将军、左仆射。工书,学于羊欣,得其体法。行、草连冈尽望,势不断绝,虽无奇峰壁立之秀,亦可谓有功矣。王僧虔云:“萧令法羊欣,风流媚态,殆欲不减。笔力恨弱。”袁昂云:“羊真、孔草、萧行、范篆,各一时之妙也。”然上方琳之不足,下方范晔有余。喻之于玄,盖缁緅间耳。孝建二年卒,年五十。时有丘道护,善隶书,便书素。时司马珣之为吴兴,羊欣弟伦为临安令,欣吴兴看弟,珣之乃以道护素书《洛神赋》示欣,欣嗟咨其工,以为胜己。道护,乌程人也,官至相国主簿。时有张昶,亦善草书,官至征北将军也。
 
  范晔,字蔚宗,顺阳人也。父泰。晔官至太子詹事。工于草、隶,小篆尤精。师范羊欣,不能隽拔。永嘉二十年伏诛。诸葛长民亦善行、草,论者以为晔之流也。长民官至前将军,义熙八年伏诛。时又有张休,善隶书。初羊欣爱子敬正隶法,其崇仰以右军之体微古,不复见贵。休始改之,世乃大行。休字弘明,官至豫章太守也。
 
  齐高帝,姓萧氏,讳道成,字绍伯,兰陵人。善草书,笃好不已。祖述子敬,稍乏风骨。尝与王僧虔赌书,书毕,曰:“谁为第一?”对曰:“臣书臣中第一,陛下书帝中第一。”帝笑曰:“卿可谓善自谋矣。”然太祖与简穆赌书,亦犹鸡之搏狸,稍不自知量力也。年五十六崩。太子赜,亦善书,伦字世调,多才艺,善隶书,始变古法,甚有娟好,过诸昆弟。伦子确,字仲正,才兼文武,甚工草、隶,为侯景所杀。(太子赜后当有误。)
 
  谢朓,字玄晖,陈留人,官至吏部郎中。风华黼藻,当时独步。草书甚有声,草殊流美。薄暮川上,余霞照人。春晚林中,飞花满目。诗曰:“有美一人,清扬婉兮。邂逅相遇,适我愿兮。”是之谓矣。颜延之亦善草书,乃其亚也。
 
  梁武帝,姓萧氏,讳衍,字叔达,兰陵中都里人,丹阳尹顺之之子。好草书,状貌亦古,乏于筋骨,既无奇姿异态,有减于齐高矣。年八十六崩。子纲、纶、绎,并有书名也。
 
  庾肩吾,字叔慎,新野人,官至度支尚书。才华既秀,草、隶兼善,累纪专精,遍探名法,可谓赡闻之士也。变态殊妍,多惭质素,虽有奇尚,手不称情,乏于筋力。“文胜质则史”,是之谓乎!尝作《书品》,亦有佳致。大宝元年卒。肩吾隶、草入能。子信,亦工草书。时有殷钧、范怀约、颜协等,并善隶书,有名于世。
 
  陶弘景,字通明,秣陵人,隐居丹阳茅山。善书,师祖钟、王,采其气骨,然时称与萧子云、阮研等各得右军一体。其真书劲利,欧、虞往往不如。隶、行入能。
 
  周王褒,字子深,琅琊临沂人。曾祖俭,齐侍中大尉。祖骞,梁侍中。父规,并有重名。子深,官至司空。工草、隶,师萧子云,而名亚子云。蹑而踪之,相去何远。虽风神不峻,亦士君子之流也。
 
  隋永兴寺僧智果,会稽人也,炀帝甚喜之。工书铭石,甚为瘦健,尝谓永师云:“和尚得右军肉,智果得右军骨。”夫筋骨藏于肤内,山水不厌高深。而此公稍乏清幽,伤于浅露。若吴人之战,轻进易退,勇而非猛,虚张夸耀,毋乃“小人儒”乎?果隶、行、草入能。时有僧述、僧特,与果并师智永。述困于肥钝,特伤于瘦怯。
 
  皇朝汉王元昌,神尧之子也。尤善行书,金玉其姿,挺生天骨,襟怀宣畅,洒落可观。艺业未精,过于奔放,若吕布之飞将,或轻于去就也。诸王仲季,并有能名。韩王、曹王,即其亚也。曹则妙于飞白,韩则工于草、行。魏王、鲁王,即韩王之伦也。
 
  高正臣,广平人,官至卫尉少卿。习右军之法,脂肉颇多,骨气微少,修容整服,尚有风流,可谓“堂堂乎张”也。睿宗甚爱其书。怀瓘先君与高有旧,朝士就高乞书,冯先君书之。高会与人书十五纸,先君戏换五纸以示高,不辨。客曰:“有人换公书。”高笑曰:“必张公也。”终不能辩。宋令文曰:“力则张胜,态则高强。”有人求高书一屏障,曰:“正臣故人在申州,书与仆类,可往求之。”先君乃与书之。自任润州、湖州,筋骨渐备,比见蓄者,多谓为褚后。任申、邵等州,体法又变,几合于古矣。陆柬之为高书告身,高常嫌,不将入帙,后为鼠所伤,持示先君曰:“此鼠甚解正臣意耳。”风调不合,一至于此。正臣隶、行、草入能。
 
  裴行俭,河东人,官至兵部尚书。工草书,行及章草并入能。有若搢绅之士,其貌伟然,华衮金章,从容省闼。
 
  王知敬,洛阳人,官至太子家令。工草及行,尤善章草,入能。肤骨兼有,戈戟足以自卫,毛翮足以飞翻,若翼大略,宏图摩霄,殄冠则未奇也。房仆射玄龄与此公同品。房行、草亦风流秀颖,可与亚能。又殷侍御仲容,善篆、隶,题署尤精,亦王之雁行也。
 
  宋令文,河南陕人,官至左卫中郎将。奇姿伟丽,身有三绝,曰书、画、力,尤于书备兼诸体。偏意在草,甚欲究能。翰简翩翩,甚得书之媚趣。若与高卿比权量力,则驺忌之类徐公也。
 
  王绍宗,字承烈,江都人。父修礼。越王友道云孙也。承烈官至秘书少监。清鉴远识,才高书古,祖述子敬,钦羡柬之。其中年小真书,体象尤异,沉邃坚密,虽华不逮陆,而古乃齐之。其行、草及章草次于真。晚节之草,则攻乎异端,度越绳墨,薰莸同器,玉石兼储。苦以败为瑕,笔乖其指。尝与人云:“鄙夫书翰无功者,特由微水墨之积习,常清心率意,虚神静思以取之。每与吴中陆大夫论及此道,明朝必不觉已进。陆于后密访知之,嗟赏不少。将余比虞君,以虞亦不临写故也。但心准目想而已。闻虞眠布被中,恒手画肚,与余正同也。”阮交州断割不足,陆大夫芜秽有余。此公尤甚于陆也。又曾谓所亲曰:“自恨不能专有功,褚虽以过,陆犹未及。”承烈隶、行、章草入能。兄嗣宗,亦善书,况之二陆,则少监可比德于平原矣。
 
  孙虔礼,字过庭,陈留人,官至率府录事参军,博雅有文章,草书宪章二王,至于用笔,隽拔刚断,尚异好奇,然所谓少功用,有天材,真、行之书,亚于草矣。尝作《运笔论》,亦得书之指趣也。与王秘监相善,王则过于迟缓,此公伤于急速。使二子宽猛相济,是为合矣。虽管夷吾失于奢,晏平仲失于俭,终为贤大夫也。过庭隶、行、草入能。

  薛稷,河东人,官至太子少保。书学褚公,尤尚绮丽,媚好肤肉,得师之半,可谓河南公之高足,甚为时所珍尚。虽似范睢之口才,终畏何曾之面质。如听言信行,亦可使为行人;观行察言,或见非于宰我。以罪伏诛。稷隶、行入能。魏草书亦其亚也。
 
  卢藏用,字子潜,京兆长安人,官至黄门侍郎。书则幼尚孙草,晚师逸少,虽阙于工,稍闲体范。八分之制,颇伤疏野。若况之前列,则有奔驰之劳;如传之后昆,亦有规矩之法。子潜隶、行、草入能。
 
  自陈遵、刘穆之起滥觞于前,曹喜、杜度激洪波于后,群能间出,角立挺拔。或秘象天府,或藏器竹帛。虽经千载,历久弥珍。并可耀乎祖先,荣及昆裔。使夫学者发色开华,灵心警悟,可谓琴瑟在耳,贝锦成章。或得之于齐,或失之于楚。足为龟镜,自可韦弦。此皆天下之闻人,入于品列,其有不遭明主以展其材,不遇知音以扬其业,盖不知矣。亦犹道虽贵,必得时而后动。有势而后行,况琐琐之势哉!
 
  评曰:盖一味之嗜,五性不同;殊音之发,契物斯失。方类相袭,且或如彼,况书之臧否、情之爱恶无偏乎?若毫厘较量,谁验准的;推其大率,可以言诠。观昔贤之评书,或有不当。王僧虔云:“亡从祖中书令笔力过子敬者。”“君子周而不比”,乃有党乎?
 
  梁武帝云:“钟繇书法,十有二意。世之书者,多师二王。元常逸迹,曾不睥睨。竞巧趣精细,殆同机神。逸少至于学钟势巧,及其独运,意疏字缓。譬犹楚音习夏,不能无楚。”子敬之不逮真,亦劣章草。然观其行、草之会,则神勇盖世。况之于父,犹拟抗行;比之钟、张,虽勍敌,仍有擒猛之势。夫天下之能事,悉难就也。假如效萧子云书,虽则童孺,但至效数日,见者无不云学萧书。欲窥钟公,其墙数仞,罕得其门者。小王则若惊风拔树,大力移山,其欲效之,立见僵仆,可知而不可得也。右军则虽学者日勤,而体法日速。可谓钻之弥坚,仰之弥高。其诸异乎?莫可知也已则优断矣。右军云:“吾书比之钟、张,终当抗衡,或谓过之。张学犹当雁行。”又云:“吾真书胜钟,草故减张。”羊欣云:“羲之便是少推张学。”庾肩吾云:“张功夫第一,天然次之;天然不及钟,功夫过之。”

  怀素以为杜草盖无所师,郁郁灵变,为后册楷则,此乃天然第一也。有遒变杜君草体,以至草圣。天然所资,理在可度;池水尽墨,功又至焉。太傅虽习曹、蔡,隶法艺过于师。青出于蓝,独探神妙。右军开凿通津,神模天巧,故能增损古法,裁成今体。进退宪章,耀父含质。推方履度,动必中庸。英气绝伦,妙节孤峙。然此数公,皆藉因循。至于变化天然,何独许钟而不言杜。亦由杜在张前一百余年,神踪罕见,纵有佳者,难乎其议,故世之评者言钟、张。夫钟、张心晤手从,动无虚发,不复修饰,有若生成。二王心手或违,因斯精巧。发叶敷华,多所默缀。是知钟、张得之于未萌之前,二王见之于已然之后。然庾公之评未有焉。故常文休云:“二王自可,未能足之书也。”或以此为累,然草、隶之间,已为三古。伯度为上古,钟、张为中古,羲、献为下古。王僧虔云:“谢安殊自矜重,而轻子敬之术。尝为子敬书嵇中散诗,子敬或作佳书与之,意必珍录,乃题后答之,亦以为恨。”或云,安问子敬:“君书何如家君?”答云:“固当不同。”安云:“外论殊不尔。”又云:“人那得知此?”乃短谢公也。羊欣云:“张字形不及古,自然不如小王。”虞龢云:“古质而今妍数之常,爱妍而薄质人之情。钟、张方之二王,可谓古矣,岂得无妍质之殊?父子之间,又为今古。子敬穷其妍妙,固其宜也。并以小王居胜,达人通论,不其然乎?”羊欣云:“右军古今莫二。”虞龢云:“献之始学父书,正体乃不相似。至于笔绝章草,殊相拟类,笔迹流泽,婉转妍媚,乃欲过之。”王僧虔云:“献之骨势不及父,媚趣过之。”萧子良云:“崔、张以来,归美于逸少。仆不见前古人之迹,计亦无过之。”孙过庭云:“元常专工于隶书,伯英犹精于草体。彼之二美,而羲、献兼之,并有得也。”夫椎轮为大辂之始,以椎轮之朴,不如大辂之华。盖以拙胜工,岂以文胜质。若谓文胜质,诸子不逮周、孔,复何疑哉?或以法可传,则轮扁不能授之于子。是知一致而百虑,异轨而同奔。钟、张虽草创称能,二王乃差池称妙。若以居先则胜,钟、张亦有所师,固不可文质先后而求之。盖一以贯之求其合,天下之达道也。虽则齐圣跻神,妙各有最。若真书古雅,道合神明,则元常第一;若真行妍美,粉黛无施,则逸少第一;若章草古逸,极致高深,则伯度第一;若章则劲骨,天纵草则,变化无方,则伯英第一;其间备精诸体,唯独右军。次至大令。然子敬可谓《武》,“尽美矣,未尽善也”;逸少可谓《韶》,“尽美矣,又尽善也”。然此五贤,各能尽心,而际于圣。或有侮毁,亦犹日月之蚀,无损于明。白云在天,瞻望悠邈。固同为终古独绝,百世之模楷。高步于人伦之表,栖迟于墨妙之门。不可以规矩其形,律吕其度。鹏抟龙跃,绝迹霄汉,所谓得玄珠于赤水矣。其或继书者,虽百世可知。
 
  然史籀、李斯,即字书累叶之祖。其所制作,并神妙至极,盖无等夷;八分书则伯喈制胜,出世独立,谁敢比肩。至如崔及小张、韦、卫、皇、索等,虽则同品,不居其最。并不备载较量,然各峻彼云峰,增其海派,使后世资瞻仰而露润焉。赵壹有贬草之论,仍笑重张芝书为秘宝者。嗟夫!“道不同,不相为谋。”夫艺之在己,如木之加实,草之增叶。绘以众色为章,食以五味而美。亦犹八卦成列,八音克谐,聋瞽之人,不知其谓。若知其故,耳想心识,自该通审,其不知,则聋瞽者耳。庾尚书以臧否相推,而列九品,升阮研与卫瓘、索靖、韦诞、皇象、钟会同居第三等,此若棠杜之树,植橘柚之林。又抑薄绍之与齐高帝等三十人同为第七等,亦犹屈盐梅之量,处掾属之伍。李夫人以程邈居第一品,且书传所载,程创为隶法。其于工拙,蔑尔无闻,遗迹又无,何以知其品第?又云梁氏石书雅劲于韦、蔡。以梁比蔡,岂不悬绝。又张昶,伯英之弟,妙于草、隶、八分,混兄之书,故谓之“亚圣”。卫恒兼精体势,时人云得伯英之骨,并居第四,仍与汉王同流。又黜桓玄、谢安、萧子云、释智永、陆柬之等与王知敬同居第五等,若此数子,岂与埒能?耆好不同,又加之以言,况可尽之于刚柔消息,贵乎适宜,形象无常,不可典要,固难平也。萧子云言欲作《二王论草、隶法》,言不尽意,遂不能成。又云:“顷得书,意转深,点画之间,所言不得尽其妙者,事事皆然。”诚哉是言也!
 
  “艺成而下,德成而上。”然书之为用,施于竹帛,千载不朽,亦犹愈没没而无闻哉!万事无情,胜寄在我。苟视迹而合趣,或循干而得人。虽身沉而名飞,冀托之以神契。每见片善,何庆如之。怀瓘恨不果游目天府,备观名迹,徒勤劳乎其所未闻,祈求乎其所未见。今录所闻见,粗如前列。学惭于博,识不迨能。缮奇缵异,多所未尽。且如抱绝俗之才,孤秀之质,不容于世,或复何恨?故孔子曰:“博学深谋而不遇者众矣,何独丘哉!”然识贵行藏,行忌明洁。至人晦迹,其可尽知?
 
  开元甲子岁,广陵卧疾,始焉草创。其触类生变,万物为象,庶乎《周易》之体也;其一字褒贬,微言劝戒,窃乎《春秋》之意也;其不虚美,不隐恶,近乎马迁之书也。冀其众美,以成一家之言。虽知不知为上,然独善之与兼济,取舍其为孰多?童蒙有求,思盈半矣。且二王既没,书或在兹。语曰:“能言之者,未必能行;能行之者,未必能言。”何必备能而后为评。岁洎丁卯,荐笔削焉。(出《法书要录》)